言攸总能心安理得向他提要求,薛疏算计的东西她都可抛弃可兼得,利益驱使下,心甘情愿做一场等价交换。
然而这一回,薛疏甚至没问原因就拒绝了。
“我帮不了你。”
言攸略有疑惑:“师兄甚至没问原因、计划,直截否定了?”
薛疏在笑,笑容却分外僵冷,约是在听到言攸说要入宫时从头凉到了脚。
“你要靠权势推倒侯府和东宫,你也知道,我身后没有什么家族,我也并非什么权贵,我能帮你什么?”
年少时掩隐的卑微被他彻底撕开。
言攸睇着他放在石桌上的指头,压得有些泛白,爬满他的局促。
“可师兄还有一条命,活着陪我赌。”言攸说得轻快。
她站在纯粹利己的角度说服:“师兄知道我会易数推演,可我却很少为人卜命,也不为自己卜命,我以为师兄和我一样都不是信命之人。我给褚昭算过,枭神夺食,阴恶积弊,阳极则崩……卦说他会早死,我就信,卦说他求仁得仁、荣华一生,我就不信。只要恨一个人,即便是我已经被缚上了断头台,也能想方设法咬他一块肉下来,只是这样实在是不体面……”
薛疏打断:“你什么意思?”
言攸:“当然是想劝薛师兄帮我啊。”
命是积年累月的选择堆砌,运是一切多选的概率推演,命运本不在龟甲蓍草之中。
所以她会说:“薛师兄你选择帮我肯定会有不同的结果。师兄要是不信命,不妨试着信我呢?”
他的话前后矛盾:“我没说过不帮你。”
言攸很自然地讽笑:“那师兄最开始为什么拒绝?”
“陛下多大年纪,你多大年纪,你一定要这样委屈自己吗?”薛疏连耳根都是涨红的。
她先一怔,后哧地笑出声音。
“你觉得我会那样委屈自己吗?”
薛疏语气不善:“连假死都可以,你什么都做得出来。”
言攸颦眉哂声:“我说的入宫是做女官,师兄居然以为我能去爬龙床。”
“……”
薛疏静了多时才挤出话:“先前、先前会错了意。”
“我知道师兄在院中等我是有话要问,现在可以问了。”
她眼眸弯得如描弦月,漂亮、清澈,时刻洞察人心。
他收拢双手遮在袖口下,又是最初的静和。
“你去拜见宣镜也是因为入宫一事?”
言攸笑认:“是啊,想求宣镜先生为我引荐,只是他没有直接答应。”
“我又能做什么?”薛疏正是一头雾水。
她仰看着天幕上聚起一团团灰黑,又是要下雨的样子。
“他说,要我和李知薇比一场,要赢了李师姐他才肯为我引荐。”言攸苦巴巴与他相视,“师兄你也知道,我在学宫读书时夫子们就总是点我成绩平平,一到考核就净是给同窗们垫底。”
“师兄肯为我择一名老师补课,就最好不过了……”
“装愚钝装久了,真的忘了那些东西?”薛疏诧异道。
言攸哑然失笑。
“记不住的,学的东西又多又杂,又不像学偃甲和易数……那些枯燥的要死记硬背的内容隔一日就能忘许多。”
薛疏被雨点淋到了脸,马上提醒她:“下雨了,去书房说吧。”
走在小径上,她自顾自道:“想请教师兄,可惜师兄公务繁忙。”
近夏的风,绞缠着复杂的气息,微微的声音亦如情人絮语,拉过耳尖时绕动了一场迟来的花雨。
雨落得柔缓。
薛疏轻轻“嗯”道。
言攸用绢帛擦去水珠,侧瞥向他:“师兄要擦擦吗?”
“不用了。”
言攸也没有要服侍他的意思,客气过后续问:“师兄几时为我找老师呢?”
薛疏侧转过来,衣衫上寡淡的颜色有点蓦然鲜亮的意味。
“现在。”
言攸恍惚扫过他面容,薛疏立刻背过身去推门入室了,一边唤她:“进来吧。”
言攸道:“师兄,陆氏案牵扯颇广,你怕是没忙完。”
“嗯,陆安江本人是卿珏亲自在审,一把老骨头嘴硬着,又要顾虑着人命,审讯反而畏手畏脚了,迟迟吐不出证词。”
说话间,薛疏就将桌案草草收拾出来了。
言攸反而退后小半步,“薛师兄,宣镜先生那边还未说我要和李师姐考什么内容。”
但薛疏说:“坐吧,不是要为你补课。”
言攸也没有磨蹭,乖乖走近坐好。
案面整洁,最显眼的莫过于一份册子。
“这是什么?”
“你翻开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言攸先看看他,才托起书册翻阅,随着内容入目,她的表情越发凝肃。
上面记录的内容比燕子巢整理的还要详细可靠一些。她该怎么说?到底是入朝为官的人,自然更了解这些盘根结错的势力。
言攸难得真心地高兴一次,面上挂着纯粹的愉悦。
俞繇的手掌落在页面上,她微愕,道:“师兄是不想藏私了?”
“其实本就没有必要对你藏着掖着。”薛疏敛动眼睑,温声吐冷语,“名册后面有很多,很多人……”他一个人根本杀不完。
言攸倏地盖上它:“师兄应该还有话要问我,也不必压在心里了。”
“要是入宫了,你又要做什么?”
薛疏不理解,她在那里即便爬得再高,也难以撼动什么世族,遑论是褚昭的储君地位。
她道出一个人名。
“先找褚洄。”
让一个接近死去的名字重现,也需要时间。
不可估量的时间。
薛疏念了两遍,今曰才想起来褚洄是什么样的存在。
“我记得你前些日才向褚昭投诚。”
言攸不甚在意:“只是为了自保。”
他就知道。
“如果这个褚洄什么都不能给你呢?”薛疏顾虑重重,劝她慎重。
“谁说他一无所有啊?”言攸捧着半边下颌,疏懒道,“他身上,是天命啊。”
“那褚昭呢?”
言攸笑意深刻:“跟着褚昭我能得到什么?恐吓?摧残?”
“跟着褚昭,我至多不过一个太子幕僚。但褚洄还小,跟着他,往后才有望求仁得仁……”
“幕僚可以数以千计,但是师兄要明白,帝师只会有一个。”
“那些中立的世族,早就蠢蠢欲动,两派瓜分,再不养养褚洄,就……没戏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