望仙谷中十年岁月，仿佛被山风揉碎，飘散无踪。谷底深处，一道清瘦身影背负着一柄青翠竹剑，正沿着陡峭的岩壁向上攀援。他动作轻灵，每一次手足在嶙峋石棱上的借力都精准无比，宛如一只真正的山鹰在峭壁间腾挪。下方谷底，绿意葱茏依旧，那几间简陋的茅屋静静卧着，如同过去三千多个日夜一样沉默。文小鹰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深沉的绿意，师父孤鸿老人那孤峭如松的身影似乎仍在眼前，那句沉甸甸的嘱托更是字字铭刻在心：归还少林秘典，挑战六派掌门，引出那如同鬼魅般缠绕了师父十多年的仇敌——灵信子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谷外带着尘土与草木蒸腾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，与谷底那纯粹清冽的气息截然不同。山风卷起他额前垂落的几缕发丝，露出清俊而略显青涩的眉眼，眼底深处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锐利。十年磨剑，霜刃未曾试。今日初啼，不知江湖何色？
山道崎岖蜿蜒，渐渐远离了谷地的幽深。不知走了多久，前方豁然开朗。脚下山路融入一条宽阔得多的官道，车辙深深，尘土被往来马蹄和脚步带起，浮在空中，形成一层薄薄的、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黄雾。文小鹰的脚步第一次踏上了这承载着无数人奔忙的坚实路面，一种陌生而宏大的喧嚣瞬间包裹了他。
文小鹰先回了趟文家村，十年光景物是人非，父母皆染重病去世，这里已无亲人，祭拜过后伤心离开。
驮着沉重货物的骡马沉闷地喷着鼻息，蹄铁敲击着碎石路面，发出单调而坚实的哒哒声。车把式粗粝的吆喝声、商贩在路边支起小摊招揽生意的叫卖声、孩童追逐嬉闹的尖叫声……种种声音混杂着，如同无数条无形的绳索，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，扑面而来，将他这刚从十年寂静中走出的身影牢牢罩住。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斜挎在肩后的包袱，那里面沉甸甸的，是少林寺七十二绝技的六卷秘本，以及象征竹剑门掌门的青铜令牌。指尖触碰到的冰冷与坚硬，是此刻喧嚣人潮中唯一的锚点，提醒着他的来处与使命。
路边一处简陋的茶棚里，几个敞着怀、露出精壮胸膛的汉子正高声谈笑，粗瓷碗里的劣酒散发着刺鼻的气味。其中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嗓门尤其洪亮，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文小鹰脸上：“……嘿，听说了没？那剑圣荆无命！前几日放出话来，说这回独孤影再敢去赴那十年之约，定要他有来无回！”
“独孤影？”旁边一个瘦小的同伴灌了口酒，嗤笑一声，“那老魔头销声匿迹多少年了？怕不是早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吧！当年他干的那些事，啧啧，抢少林经书，栽赃嫁祸，杀人留名……要不是那陆小凤陆大侠明察秋毫，江湖上不知还要冤死多少人！”
“就是！”刀疤脸拍着桌子，“这老魔头躲了十几年，这会儿敢出来？剑圣大人新悟出的那招‘天外飞星’，据说连华山派掌门都接不住三招！孤鸿老鬼，怕是骨头渣子都凉透了！”
肆无忌惮的议论像针一样扎进文小鹰的耳中。他脚步微微一顿，那“老魔头”、“骨头渣子”的字眼，如同烧红的烙铁，烫在他心口。师父那张冷峻沉默、只在授业时偶尔流露出些许温度的脸庞清晰地浮现。十年朝夕相处，谷中练剑、听训、甚至挨罚的点点滴滴，瞬间压过了这些污秽的言语。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冲上头顶，握着竹剑剑柄的手指骤然收紧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他几乎要转过身去。竹剑门那诡异迅捷、唯刺不劈的剑法在他脑中电闪而过，只需一刺，便能叫那口出秽言的刀疤脸永远闭嘴！
然而，就在这血气上涌的刹那，师父临别时那深潭般的眼神倏然在他心底映现。那眼神里没有愤怒，只有一种阅尽千帆后的沉寂，以及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沉重。“行走江湖，心要定。”师父低沉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，“你的剑，只为你该做的事而出鞘。”
那即将爆发的戾气，被这无声的告诫生生压下。文小鹰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，紧握剑柄的手指也一根根松开。他不再看那茶棚，微微垂下眼帘，将那些刺耳的议论隔绝在外，只专注于脚下这条通向少室山的、尘土飞扬的漫漫长路。脊背挺得笔直，如同山间一杆新生的、沉默而坚韧的青竹。
---
七天后少林寺近在眼前，暮鼓声中，文小鹰踏着青石台阶拾级而上。少林寺的山门庄严肃穆，两株千年银杏洒下斑驳光影，映在他那张略显稚嫩却透着机敏的脸上。
“这位小施主，不知前来少林有何贵干？”守门僧人双手合十，目光却警惕地打量着这个衣衫朴素的少年。
文小鹰抱拳一礼，声音清朗：“在下有要事求见方丈大师，事关少林遗失的重要经书。”
僧人闻言面色一变，仔细打量文小鹰片刻，见他目光清澈不似作伪，忙道：“施主稍候，贫僧这就去禀报。”
不过半柱香时间，寺内钟声骤然响起，三长两短，似有深意。紧接着，山门大开，十八位武僧分列两侧，一位白眉垂肩、面容慈祥的老僧缓步而出，正是少林方丈智禅大师。
“阿弥陀佛，老衲智禅，不知施主所言经书...”方丈话音未落，文小鹰已从怀中取出一个青布包裹，双手奉上。
“这是少林七十二绝技，请方丈过目。”
智禅方丈接过包裹时，双手竟微微颤抖。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，露出六本泛黄的古籍，封面上以金粉书写的梵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
“这...这确是十年前被盗的《般若掌》、《拈花指》等七十二绝技尽在其中...“智禅方丈翻看几页，突然抬头，眼中精光暴射，“施主从何处得来？”
文小鹰不慌不忙道：“前日我在终南山砍柴时，遇一白发老翁。他将此包裹交予我，说务必亲手送到少林方丈手中。“说着挠了挠头，“那老翁面目看不真切，只记得他腰间挂着一个青玉葫芦。”
智禅方丈闻言，白眉一挑，与身旁的首座和尚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。随即他整肃面容，向文小鹰深深一揖：“施主大恩，少林没齿难忘。这些经书乃少林镇寺之宝，遗失多年，今日得归，实乃佛祖庇佑。”
文小鹰连忙侧身避礼：“方丈言重了，不过是举手之劳。”
智禅方丈却执意道：“施主请随老衲入内用些斋饭，容少林略表谢意。”
文小鹰婉拒道：“多谢方丈美意，只是在下还有要事在身，需即刻启程。”
方丈见状不再强留，转身对身后僧人低语几句。不一会儿，一位僧人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走来。
“这是五百两纹银，权当谢礼，还望施主笑纳。“智渊方丈将包袱递来。
文小鹰眼睛一亮，却摆手道：“这如何使得？不过是跑个腿...”
“施主若不收下，老衲心中难安。”方丈坚持道，“这些经书价值连城，五百两尚不足表达少林感激之万一。”
文小鹰这才接过银子，入手沉甸甸的，心中暗喜：这下武当之行盘缠无忧了。
辞别少林众僧，文小鹰转身下山。
---
武当山，层峦叠翠，云雾缭绕，宛如一幅巨大的泼墨山水画。通往山巅紫霄宫的石阶仿佛无穷无尽，一级一级向上延伸，没入氤氲的云气深处。石阶被无数虔诚的脚步打磨得光滑如镜，倒映着天光与山色。文小鹰拾级而上，步履沉稳，唯有肩后那柄青翠的竹剑，在庄严的山色中透出一抹异样的生机。
越近山门，人声反而渐渐稀落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肃的寂静，只有山风吹过古松的呜咽，间或夹杂着远处道观传来的、若有若无的诵经声。空气里弥漫着香火与草木混合的独特气息，令人心神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。
终于，一座巍峨的山门耸立在眼前。巨大的石牌坊上，“武当山”三个苍劲古朴的大字历经风雨，更显厚重。山门下，几名身着青色道袍的年轻弟子持剑而立，身姿挺拔，眼神锐利，如同山门本身延伸出的守卫之剑。他们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靠近山门的访客。
当文小鹰的身影出现在石阶尽头时，那柄斜背在身后的竹剑立刻吸引了所有守卫弟子的目光。为首的一名青年道士，面容方正，眼神沉稳，正是武当掌门座下大弟子清玄。他眉头微蹙，上前一步，单手竖掌于胸，声音清朗却不失威严：“福生无量天尊。这位小友，不知上武当真武圣境，所为何事？”
文小鹰停下脚步，目光平静地迎上清玄审视的眼神。他解下肩后的包袱，小心地放在脚边。然后，他才缓缓取下那柄看似寻常的竹剑，双手平托于身前。青翠的剑身，在武当山门肃穆的氛围下，透着一股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醒目的锐气。
“竹剑门，文小鹰。”他的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穿透了山风的呜咽，带着山谷幽居磨砺出的清冷，“奉师命，特来拜山。”他微微一顿，目光扫过清玄和他身后瞬间警惕起来的武当弟子，一字一句，清晰无比，“请见贵派掌门，印证武学。”
“印证武学”四字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，瞬间在守山弟子中激起涟漪。几个年轻道士脸上立刻显出怒容，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剑柄。竹剑门？一个早已湮灭在传说中、且声名狼藉的门派！一个如此年轻的弟子，竟敢持一柄竹剑，孤身上武当圣地，口称挑战掌门？
清玄的眉头皱得更深了，他抬手，止住了身后师弟们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呵斥。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。对方身形挺拔如松，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，那并非狂妄无知的眼神，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专注与平静，仿佛他口中的“印证武学”，如同吃饭饮水般自然。
“小友，”清玄的声音沉了下来，带着审视，“武当乃清修之地，掌门真人更是德高望重，非是寻常江湖较技之所。你可知你此言之意？”
“知道。”文小鹰的回答简洁干脆，托着竹剑的手稳如磐石，“师命难违，请道长通传。若掌门真人无暇，弟子愿在此等候。”
他这份近乎执拗的平静，反而让清玄心中疑虑更深。这年轻人身上有种古怪的气质，既无寻常挑战者的狂傲，也无畏惧退缩的怯懦。思虑片刻，清玄沉声道：“小友稍待。”他转身对身旁一名弟子低声吩咐了几句。那弟子飞快地瞥了文小鹰一眼，转身沿着石阶，疾步向山上奔去，身影很快消失在云雾缭绕的更高处。
时间在寂静的山风中一点点流逝。文小鹰如磐石般立在原地，目光低垂，落在那柄青翠的竹剑上，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与肃杀都与他无关。不知过了多久，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上方传来。那先前报信的弟子引着一位中年道士快步而下。那道士身着深蓝道袍，气度雍容，步履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稳，正是武当掌门座下首徒，掌管戒律的松溪道长。
松溪的目光如电，瞬间锁定了山门前持竹剑的年轻人。他脚步未停，声音已如洪钟般响起，在山门前回荡：“何方狂徒，敢持凡竹，扰我武当清静！”这声呵斥蕴含内力，震得山门石阶旁的古松枝叶簌簌作响，空气仿佛瞬间凝固。
文小鹰抬起头，迎向松溪凌厉的目光，脸上依旧无波无澜：“竹剑门文小鹰，请见贵派掌门，印证所学。”声音依旧平静，却奇异地穿透了松溪蕴含内力的威压，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。
“狂妄！”松溪道长身后一名性情火爆的年轻弟子再也按捺不住，呛啷一声拔出腰间长剑，寒光四射，“凭你也配惊动掌门师祖？先过了我手中剑再说！”话音未落，身形已动，一招武当入门剑法中的“白鹤亮翅”，剑尖一颤，挽出三朵寒星，直刺文小鹰胸前要穴。剑势迅捷，带起尖锐的破空声，显是得了武当真传。
清玄欲言又止，松溪道长眼神微凝，却并未阻止。他也想看看，这持竹剑的年轻人，究竟有何依仗。
面对疾刺而来的剑光，文小鹰眼中精芒一闪。他托着竹剑的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。没有格挡，没有闪避，甚至没有完整的出鞘动作。那柄青翠的竹剑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，又似蛰伏已久的毒蛇骤然弹起，只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短促的破空声——“嗤！”
一点青影，后发先至！
快！快得超越视觉的捕捉！那点青影并非刺向对方剑锋，而是精准无比地、以一种刁钻到近乎诡异的角度，瞬间点中了年轻道士持剑手腕的“神门穴”！
“啊！”那年轻道士只觉手腕一麻，一股尖锐的酸胀感瞬间沿着手臂窜上，整条右臂骤然失力。手中那柄精钢长剑再也握持不住，当啷一声掉落在地，砸在坚硬的石阶上，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响声。
那点青影一击即收，文小鹰手中的竹剑仿佛从未离开过原位，依旧稳稳地平托着。整个动作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，快得让旁观者几乎以为自己眼花。若非地上那柄跌落的长剑和年轻道士捂着手腕、满脸惊愕痛苦的表情，方才那一刺，仿佛只是山风吹过时的一个错觉。
山门前一片死寂。所有武当弟子，包括清玄和松溪道长，脸上的怒容都凝固了，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震惊。这是什么剑法？如此诡异，如此迅疾！一柄脆弱的竹剑，竟能后发先至，精准点穴破剑？
松溪道长眼中的轻蔑彻底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凝重。他缓缓上前一步，沉声道：“好剑法！想不到竹剑门沉寂数十年，竟有如此传人。”他目光如炬，紧紧盯着文小鹰，“贫道松溪，小友既要见掌门，便让贫道先来领教一番竹剑门绝学！”
松溪道长缓缓抽出腰间佩剑。那剑古拙无华，剑身却隐隐流动着一层温润的光泽，显然非凡品。剑名“松纹”，乃武当历代掌刑长老所持。剑尖斜指地面，一股沉凝如山的气势缓缓自松溪身上升腾而起，与方才那年轻弟子的浮躁截然不同，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岳压向文小鹰。
文小鹰眼神微凝，终于将平托的竹剑抬起，剑尖斜斜指向松溪。青翠的剑身映着天光，没有丝毫杀气，只有一种纯粹的、属于兵器的锐意。两人对峙，山门前的空气仿佛被抽空，只剩下山风吹拂道袍的猎猎声响。
骤然，松溪动了！
他身形看似不快，一步踏出，却如缩地成寸，瞬间跨越数丈距离。手中松纹剑化作一道匹练般的青虹，没有繁复的变化，只有一股浩大磅礴、堂堂正正的中宫直进之势——武当绝技“太极剑”起手式“仙人指路”！剑未至，那沛然莫御的剑压已如潮水般涌来，要将对手彻底淹没在武当剑势的汪洋大海之中。
就在松溪身形启动的刹那，文小鹰也动了！
他没有后退，也没有试图硬撼那磅礴的剑势。他足尖在地面一点，整个人仿佛失去了重量，迎着那浩荡剑光侧滑而出，身影带起一串模糊的残影。那柄青翠的竹剑，在他手中化作了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青色闪电！
“嗤嗤嗤嗤嗤！”
没有金铁交鸣的巨响，只有一连串密集如骤雨打芭蕉般的、极其轻微又极其短促的破空锐响！文小鹰的身影绕着松溪疾走，竹剑每一次刺出都迅如鬼魅，快如惊鸿！每一刺都精准地指向松溪剑势转换间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间隙，每一刺都点在松纹剑的剑脊之上，点在那磅礴剑力最不易触及的侧面！
松溪道长心中掀起惊涛骇浪！他感觉自己的剑仿佛陷入了一张由无数细微竹刺构成的网中。对方的身法快得匪夷所思，竹剑更是刁钻到了极致。每一次点刺，都像一根冰冷的针，精准地扎在他剑势运转的节点上，虽不能撼动他雄浑的内力根基，却将他连绵不绝、如长江大河般的太极剑势硬生生切割、打断！那沛然莫御的剑意，竟被这无数道细微而锐利的“刺”，撕扯得支离破碎，难以为继！
更可怕的是，那柄看似脆弱的竹剑，在文小鹰精纯内力的灌注下，竟坚韧异常，与松纹剑相触时发出沉闷的“噗噗”声，不仅毫发无损，每一次点刺传来的反震之力都异常凝练刁钻，震得松溪握剑的手腕隐隐发麻。
松溪道长沉喝一声，剑势陡然一变，由浩荡磅礴转为圆融绵密，剑光画弧，试图以太极缠丝劲绞住那鬼魅般的竹剑。然而文小鹰的身影却如风中飘絮，总能在剑弧合拢的最后一刹飘然逸出，竹剑更是神出鬼没，依旧如同附骨之疽，点、刺、截、引，将松溪精妙的缠丝劲一一化解于无形。
转眼间，两人已交手十余招。松溪道长守得滴水不漏，剑光如幕，却始终无法捕捉到那柄神出鬼没的竹剑，更无法将对方拖入自己擅长的内力比拼。
就在两人缠斗正酣，气机牵引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时，一个苍老却异常平和的声音，如同山间流淌的清泉，自上方石阶尽头传来：
“松溪，退下吧，请他上来。”
这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，瞬间抚平了场中激荡的剑气与杀机。